汽车行驶在绿意笼罩的公路上,沿途一掠而过的都是集历史与文化于一身的秀丽小镇:教堂、修道院的园林、石头城堡、墓地、河流、高高的桥、海滨、雕花铸铁的阳台……它们形成欧洲风景的灵魂。
这是这个国家罕有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我们正在向英国北部古老小城杜伦进发。不远处的山峦上飘浮着一层薄雾。我望着窗外绿得发黑的丰茂草地,想着自小在译制片里看到的审美的欧洲。尽管此时人就在欧洲,但记忆中的那些影像还是伴着湿润的清风一个接一个明亮地、令人心醉神驰地走了过来——卖花女在街道上四处游荡;蜿蜒盘旋的狭窄石阶路陡峭峻拔,夹道皆为常春藤掩映下鳞次栉比的古老房屋;馥郁的繁花顺着延伸的枝条爬满雕花铸铁的阳台……对欧洲文化的影像记忆将随着旅行的展开与对这座山城兼水城现实的真实印象融为一体。
杜伦到了。坐在飞驰的汽车里,窗外的风景一闪而逝。我暗暗吟咏济慈的诗:
这座小镇,教堂的墓园,圆顶山,
这云雾,树木,夕阳,虽然美丽,
却显得寒冷,陌生,像是在梦里,
很久以前梦见过,现在我重新梦见。
……
杜伦是个大学城。这个城市最为人所知的就是它的学院制大学——杜伦大学。杜伦大学是一所由12个学院和2个社团组成的联合大学,是英格兰最早创立的第三所大学(1832年创建)。英国仅存的其他两所学院制大学为牛津和剑桥。据《泰晤士大学指南》报道:“长久以来,作为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之外最好的选择,杜伦大学吸引了大量来自中产阶级和更富有家庭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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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清澈的蒂斯河,透过柳荫,可见河上漂着三三两两泛舟人。此情此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首永恒的《再别康桥》:“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虽然此地并非剑桥,但作为唯一一所位于英国北部的学院制大学,校园连同它的城市都散发着一股古老的羊皮卷味道。
车子最终停在湿漉漉的陡峭石板路边。英国的气候就是这样恼人,时不时地就会飘阵细雨。迷离的雨丝中,可见一群群围着围巾,脚穿皮靴静静等候红灯的学生。我注意观察这所学堂的青年男女与其他英国北方城市学生的区别。一个人的阶级,可以从其衣着、举止、气度以及脸上微妙的神情体现出来。比较其他地区略显粗直的同龄人,杜伦的学生是高贵冷艳的。我看着他们,想到伊夫林·沃在《旧地重游》中塑造的没落贵族家庭子弟塞巴斯蒂安。BBC根据此书改编的电视剧《故园风雨后》上世纪90年代曾在我国放映。
一个国家是需要精神贵族的。虽然在一个善于自嘲的国家,贵族往往是被嘲讽的对象。微妙的是贵族自己反倒常常是其中最出力的一个。这就是阶级的差别。
我还记得王小波在《君子的尊严》中这样说:“从字面上看,绅士(gentleman)是指温文有礼之人,其实远不只此。绅士要保持个人的荣誉和尊严……坦白地说,他们有点狂傲自大。但也有一种好处,真正的绅士绝不在危险面前止步。大战期间,英国绅士大批开赴前线为国捐躯,甚至死在了一般人前面。君子的标准里就不包括这一条。”
自然,我们讨论的是英国绅士文化里积极的那一面。把别人的国土抢过来当做自己殖民地的那些人是不算的。
教堂花园,这才是我的“欧洲”
杜伦的诺曼大教堂(The Norman cathedral)被称为世界上最美的哥特式教堂。教堂对面是一座古城堡,据说一部分学生就有幸住在那里面!城堡和教堂都属于世界文化遗产。二者之间横亘着一片绿得无边无际的草坪。
走进穹顶高阔的诺曼教堂,只见一位身披教衣的修女站在门口笑眯眯地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川流不息的参观者。信教的人们坐在一排排长椅上默默祈祷。同行者中没有教徒,大家很快就走散了,分头行动。
美丽的教堂内院有一道长长的门廊。一群刚刚排练完唱诗,披着长长风衣,明眸皓齿的歌童在教士带领下静静转过回廊,被亚洲面孔惊起一滩鸥鹭。可爱的孩子们在不知谁按亮的闪光灯照射下悄悄跑开,跑到转角处,又回过头来投过偷偷的一瞥。
绕过回廊,又见一个小咖啡厅,售卖咖啡和简单的点心。顾客多是成双成对的白发老者。桌旁坐得满满登登,看来游客的胃口都很好。
接下来我又发现了什么?一个秀丽无比的花园,弥漫着天堂的静谧!它衬着头顶不知何时起的彤云密锁的天空,以及后面一望无际的荒暮。这就是教士们的起居之所吗?在这些长满迷迭香、开着地黄花的花园后面,住在那些静悄悄古老房子里的人一定能听到每日教堂准时响起的悠扬钟声。在迷人的花园那高高的围墙外,是一条长不见底的石子路。
我不得不承认,这座花园狠狠地打动了我的心。这才是“我的”欧洲。我随身带着一本《纪德书信选》,这会儿我坐在静得只能听到风声鸥啼的花园里,把它打开来,翻到应景的一页:
我当时坐在这个花园里,看不到太阳,但空气中闪耀着四射的光芒,仿佛湛蓝的天空变成了液体,正飘着雨丝……是的,在这条长长的小径上,的确好像有光在流动,而在那流泻的光芒之中,树枝梢头缀满金色的泡沫……
乐声悠扬的古城堡
接下来我就在花园外那条中世纪风格的常春藤蔓延的石子路上绕来绕去,不经意间又绕到了诺曼教堂的前面。教堂对面那座古老的石头城堡是不允许外人进入参观的,正值学生就餐时间,城堡里的食堂景象想必是那种极其正规的不闻人语的“排排坐”形式。城堡旁有一座二层小楼,倒是不避外人。里面同样静悄悄的,原来是座小图书馆,大约这是杜伦大学历史上较早的一间图书馆。
我上到二楼走马观花。书架上多是介绍英国某地历史的泛着鲜明维多利亚气息的旧书,此外还有一些法律书籍。书架边摆着几排桌椅,若干学子正在那里埋头苦读。其中一个男孩子,看样子顶多十八岁,乌黑的头发静静地垂落在耳畔,看上去很有肖邦范儿。
我忽然有些想念清华园里的老图书馆。
走出小楼,草坪上多了些热闹,几个青年在那里嘻嘻哈哈地踢球。突然间又毫无预兆地下起了一阵骤雨。碰上这等天气,我只得咬紧颤抖的牙关。谁让我今日心血来潮,穿上了在英国难得一穿的裙子?谁让英国偏偏有着济慈笔下那“短促而苍白的夏季!”
一阵悠扬的乐器合奏的天籁之音在此时传了过来。原来是教堂,草坪东的音乐楼开始排练一支协奏曲。稚嫩清新的旋律与旁边诺曼教堂悠扬的钟声奏出和谐乐章。一位穿灰白套头毛衣的瘦高青年向路人分发着音乐会的宣传单。
听着悠扬的乐曲,我信步走下附近一个生长着美丽树木的山谷。蜿蜒的溪流在林间流淌,直流到我脚下厚厚软软的苔藓上。此地空无一人,只有大自然的呼吸声在树叶间流动。忽然我听到有人在上面呼唤着我。原来是一个稚童,显然刚从诺曼教堂参观出来,站在悬崖边好奇地向下面的我打招呼,他的父母站在他身后向我微笑。我也向他们微笑,向那个孩童招手。
杜伦的夜晚
星星都暗淡无光,尽管像蓝宝石;
一切都是冷的美……
这是济慈那首诗余下的几句。
仿佛火红的晚霞只是一瞬的光景,星光下蒂斯河水闪闪发光。杜伦的夜来到了。
我独自走进一家麦当劳餐厅。排在队伍里,偶见操作间中一戴眼镜的黄皮肤男孩端着裹了面粉的炸鸡腿向我投来一瞥。正在空荡荡的大厅中拖地的女服务生也是年轻的亚洲面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都是我的同胞。
他们大约都是本科刚毕业就出来深造的吧?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也为了锻炼自己,利用他人狂欢的时间来勤工俭学——我这样想着,找了一个角落吃自己简单的晚餐。不久后旁边坐下一位白人青年,他一面喝咖啡一面用铅笔在本上画着小蝌蚪。显然是音乐系学生。而我来到英国这么久,只认识一个学纯艺术的同胞,绝大多数中国学生选择的都是热门的商科。
走出麦当劳,我与同伴会合。英国的许多城市,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个镇,漫步而行就可到达每个角落。而杜伦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还拥有一流的博物馆和剧院。
像英国所有城市一样,杜伦到处都是酒吧。在颜色深重的石墙后面,每隔十几米就能看见一个个风格迥异的霓虹灯牌。白日里整条宁静的石子街现在成了狂欢的世界。英国的夏天,夜晚也是冷的。可寒风里穿着吊带装的女子和戴着毛线帽、下巴缩在衣领里的男青年都毫无畏惧地在路上走,涌进各家灯火辉煌的酒吧里去。
一日的游程即将落幕。在风中我们沿着高高的河岸步入一片古老的墓地。厚厚的落叶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大家都低着头,想自己的心事。突然有人问一个已在杜伦住了多年的同胞:“你曾经感到过寂寞吗?”她静了几秒,回答说:“委实熬不过去的时候,我就会漫步到市中心,长长地遛上一大圈。”